因此呢,我們現在就要進入 朱子「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
的朱子學思想世界。
但是我們今天只聚焦在 個人與世界的關係在朱子學裡面如何被思考。
在今天上課一開始,我們就
提出朱子學的核心概念在於 「理一分殊」,
朱子講, 這個世間的事情雖千頭萬緒,其實只有一個道理,
「理一分殊」之謂也,到了感通之處,就是到了整個
這個事情都通了以後,自然首尾相應,或自此
發出而感於外,或自外來而感於我,皆一理也。
我們知道宋儒,特別是朱子,
這個「理一分殊」的提法,其實在朱子之前
也有人提出「理一分殊」,那麼,
不過沒有像朱子論述的這樣縝密。
宋儒「理一分殊」的講法是與佛教華嚴宗
「理」「事」圓融的哲學是有深刻的關係的。
今天我們從朱子傳世的
墨寶還可以想見其為人,想見其 為學的風範。
在朱子學裡面,所謂「理一分殊」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朱子說,我們可以說,一句話來講,
所謂「理一」與「分殊」是一種相即而不相離的關係。
朱子講,「其所謂理一者, 貫乎分殊之中,而未始相離也。
」 就是說,理是遍在於每一個 分殊之中。
「天下之理,未嘗不一,而語其分, 則未嘗不殊,此自然之勢也。
」 那麼這裡的第一個關鍵字是「理一」,
在朱子學裡面,「理一」是建立在宇宙論的基礎之上。
從朱子哲學來推演, 朱子認為,人間的
秩序是本於宇宙的秩序,這是「理一」。
但是呢,一旦落實到現象界,「理一」這個, 這一個原則一旦落實到現象界,它可以有各種
多元多樣的具體表現,他稱之為「分殊」。
讓我引用朱子的話,朱子說,「蓋至诚 无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
就是說,道的體是至誠無息,就是所有的 現象所共同分享的一個本質。
那麼,接著他又說,「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那道
的本質落實到實際的 運用,實際的表現上面是
萬物各得其所,這個叫做「一本之所以萬殊也」。
「以此觀之」,他是用這一句話來解釋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這一句話。
「一以貫之之實日可見矣」,他說,孔子自己講 「吾道一以貫之」,這個「一以貫之」這四個字
真正意思在這裡就可以看出來,他顯然,朱子顯然是用他的「理一分殊」之說
來把孔子的「吾道一以貫之」之說賦予一個新的
詮釋,給於他一個宇宙論的基礎,那麼
朱子的「理一分殊」的這個學說,它呈現一種,它未經明研的
思維傾向,這種傾向我們稱為 「個體論」的傾向。
朱子 曾經批判他同時代的很多人,尤其是以陳亮、
陳同甫為代表的功利學派。
朱子說, 「而今只管懸想說到「一貫」,卻不知
貫個什麽?聖人直是事事理會得,如云「好古敏
敏以求之」,不是突然地就去貫它」。
朱子的這一段話
認為,「理一」,對於「理一」的掌握要從
「分殊」進去,不能夠只是懸空講「一貫」,而不知道貫什麽。
他說,聖人就是指孔子,其實是
孔子是事事理會得,就是說對於個別的而特殊
的事情切入,而不是從普遍而抽象的原理 的掌握優先。
那這一種我們 可以稱為「個體」。
朱子在這裡呈現了一種 所謂「個體論」的思維傾向。
所謂「個體論」 是什麽意思呢?那就是,比如說,我們今天
講課的地方是臺灣大學, 那臺灣大學作為一個存在
要如何被理解呢?可能有兩種 不同的思維傾向。
第一種可能說,臺灣大學 作為一個整體,其實它是
很難掌握的。
要掌握臺灣大學這個存在呢,我們必須從 個別的、 活生生的三萬三千個學生、
兩千四百個專任教師,一百多個系所,一百個獨立研究中心,
這種具體而個別的現象切入 才能理解臺灣大學這個整體。
這一種思維方法就是典型的 個體論思維方法。
那朱子的思維方法 是傾向於這種個體論的哲學立場的。
所以朱子說,「聖人未嘗言理一,
多只言分殊」,爲什麽呢?
「蓋能於分殊中事事物物,頭頭項項,理會得當然」,然後
你就可以知道理本來是一貫的,如果「不知
萬殊個有一理,而徒言理一」,就不知「理一」是在哪裡。
這裡很關鍵,朱子在這裡指出,
具體而個別的事事物物有它的殊別之理,
那麼我們必須先掌握這個殊別之理,我們才能進一步
來掌握事物之上 的共同之理。
那麼這種個體論的思維傾向在 南宋淳熙 2 年乙未,公元
1175 年的朱陸鵝湖之會的時候
就表現無遺。
據說 在呂祖謙,他們共同的朋友呂祖謙
的牽線安排之下,朱子
和陸九淵,字象山,人稱「象山先生」,
帶領著他們的弟子,一共談了三天。
那麼, 事後,象山先生寫了一首詩,
詩裡面曾經這樣講,「易簡功夫終久大, 支離事業竟浮沉」。
前一句話 「易簡」是指象山
所代表的心學哲學立場,所謂 「支離」是代表以朱子,
代表朱子所提倡的以<大學格物補傳>
所展開的格物致知為 核心概念的理學立場。
那麼在 象山看來,這個理學,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
然後期盼有一天,一旦豁然
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也,他認為這是「支離事業 竟浮沉」。
那這個個體論與整體論思維的對比 在朱陸鵝湖之會也得到了某種意義的呈現。
那在朱子學裡面呢,這個「理」 卻有一種弔詭性,有一種詭譎性,因為
作為「共同之理」的「理一」,我們從朱子的思想可以加以歸納 如下五個特點。
這個「共同之理」的「理一」它是抽象
而一元的概念,而它的呈現方式 卻千變萬化。
那麼這個「理一」它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一種存在。
而且這種「理一」是由聖賢的心 加以承接並且提倡。
而且第五點最 重要了,就是說這種作為「共同之理」的「理一」
它一方面既是人事界的「所以然」,它又是 萬事萬物、 這個宇宙運行的「所當然」。
那麼「所以然」與「所當然」在朱子的「理一分殊」裡面 貫通為一。
因此這個「理」,朱子學裡面這個「理」 就有一種詭譎性,它具有雙重性格。
一方面「理」的概念, 它是作為一個倫理學命題,人要依理而行。
但是這個「理」又屬於宇宙論的範疇。
我們用現代的語言來講, 作為倫理學概念的「理」是一種
norm; 而作為宇宙論
的概念的「理」是一種 principle。
那麼, principle
跟 norm 在朱子學的「理」的概念 是完全融貫為一的。
但是, 我說朱子學的「理」有它的詭譎性,主要是
朱子學東傳日本以後,在德川時代受到了挑戰。
這個挑戰,是從朱子的《仁說》這一篇可以說是
被引用最多的重要哲學論文吧。
《仁說》一開始 就引程子說:「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
」那麼天地呀 的心,是喜歡看到萬事萬物的生命都成長。
那麼朱子就接著講自己的話,他說人啊,就是秉承
這種「天地以生物為心」這一個「天地之心而生」的 一種存在。
那麼 17 世紀的日本儒家學者就挑戰
朱子這種講法,那麼這個講法, 我們可以簡單
地來這樣加以複述。
當然這個世界上,舉例言之,在這個世界上,老虎
作為一個秉承天地生物為心 者也這個「理一」而創生的
生物,與兔子作為一個 秉承天地生物為心者也
這個「理一」而生的生物是一樣的。
那麼為什麼兔子 常常要成為老虎的午餐或者晚餐?
17 世紀日本學者
的這種挑戰從朱子學觀點來講,也許
沒有深入朱子學的
宇宙論的層次,他只是在
現象界來談論「理」,不是在本體界來談論「理」。
但是 這一個問題對於朱子學的「理一分殊」說
的展開確實是構成一個挑戰,因為這種挑戰
指出了這個宇宙間生命的不相容性 的永恆的悲劇。
是的, 每一個將軍肩膀上的星星豈不是代表著多少
年輕士兵的生命嗎?可憐無定河邊骨 猶是深閨夢裡人。
這個世間的很多 生命與生命之間,常常處於一種
不相容的狀態之中。
這是 17 世紀日本儒家學者 對於「理一分殊」說的質疑。
那麼我們今天 要從 21 世紀的觀點來進一步指出
朱子學的「理一分殊」說有某種潛在的危險性。
為什麼呢?一旦「理」被少數人、
被聖人用他的話來講,從這個具體的事情裡面抽離出來以後,
這個「理」就取得了獨立性與自主性,而不再受事情所拘束
於是這個「理」就成為「多」之上的 一種「理」,也是西方近代哲學所謂
the one over the many。
因而多這個「多」 成為「多」之上的「一」嘛,因而就對具體而
分屬的「多」具有支配力與宰制力。
這個問題確實是 我們 21 世紀全球化時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