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就来看〈念奴娇〉这阕词
看看里面所呈现的主体意识 还有文体的限制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 人道是 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 惊涛裂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 小乔初嫁了 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 谈笑间 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 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 一尊还酹江月
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念奴娇〉
东坡写这阕词就是以最能书写时间感伤之情的词体
来铺写他对照古今 由人到自己的一种悲慨
这首词一开篇 实际上就呈现出了双重的对比性、形成了很激烈的一种悲剧感
首先 以不变的江河对照短暂的人生
更使人感觉渺小虚幻
然后呢 在雄伟的江山面前缅怀英雄人物的事迹
相对之下 更慨叹自己功名未就、壮志不酬
这样的对比性越强、感伤就越重
这里的「大江」就是时间流逝的象征 而且是自然永恒不变的的形貌
对照出个人与历史仍不断地朝代更替
江河依旧长流不息
个人之于历史、历史之于自然 它们个别的 对比性意境实在有大小之别
个人如何从历史的悲慨中走出来 从相对的情怀中醒觉、重回自然的怀抱
这是东坡这首词最想达到的一种境界
〈念奴娇〉一首词很明白地 强化了
时、空、 人、 我、 情、 理的对比性特质
最能够符合词体抑扬跌宕的情感结构 就形成了一方面很雄壮
但另一方面又很悲慨的一种风格 当然这一点就最为人所称道的
时间的感伤事实上就是这首词的主题意识
而词的美感刚才说了 就是一种呢在它的情韵
东坡面临赤壁生的很多想法缘情心感
藉选词来挥洒他的豪慨之情 所以这首词主要在抒情而不在议论
刚好配合词体抒情的特性
这首词一开始就以一种很磅?的气势 泼洒出了对生命无常的一种感慨
大江东去、水流不断 它穿越了时间跟见证了历史的兴衰成败
千古以来有多少的风流人物 企图在历史的舞台上面建立他们的丰功伟业
以生命的努力来拒抗时间的推移
可是终究敌不过无情岁月的摧残
时间的巨流最后还是卷走了这一切 这是人类可悲的命运
这就词所说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李泽厚在〈苏轼的意义〉一篇文章说 他说
这种整个人生空漠之感 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
尽管不是那么样地自觉 却是苏轼最早在文艺领域中把它透露出来的
东坡一方面有这种很空漠的之感 另一方面依然向往英雄事业的追求
所以下面谈到「三国周郎赤壁」 东坡很会掌握场景 又会由大到小、从天空到地面、从人到我
然后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产生的压力感更大
「三国周郎赤壁」 由千古到三国 由三国就集中在周瑜一人身上
那样则周瑜就屹立在历史最高峰 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眼前看到的赤壁已经不是一般自然风光的地方了
而是三国周郎建立伟大战功的古战场、赤壁之战的赤壁
我们顺著作者很高昂的、激烈的情绪
读者们彷佛就被邀请进入一个时光隧道 目击当时的战况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我们一直以为这三句是形容眼前东坡在黄州所看到的赤壁风光
事实上并不然 它是东坡进入了三国时候
有感于周瑜所面对的一个情状 因此这三句事实上应该不是实境的描述
而应该是作者投入热情之下所拟想、想象出来
当天的惊天动地 如万马奔腾般的一种战争气势
他用水的姿态来形容 挥洒出来
「乱石崩云」一种惊天动地的气势 彷佛把天上的云都震荡开
而「惊涛裂岸」也把周遭的岸边 崩裂出裂痕出来
一般来说我们说 人的生命随水而去不留痕迹
但如周瑜这样的英雄人物 却在时间之流之下不甘于寂寞
努力去抗争 最后在时间之流落下了一个记痕
这就是所谓的「惊涛裂岸」
这番功业铺天盖地而来 当然顺便就把过往一些风流人物都比下去了
好像长江的浪花一样 后浪推前浪不留痕迹
所以大江东去所代表的就是时间之流
是人无法抵抗的生命的宿命感 然而人在这个时间之中
「卷起千堆雪」 则是英雄豪杰力挽狂澜的一种奋勇表现
传达了人类不俯首于命运、不甘于寂寞的一种可歌可泣的一个心声
不过这两者对一般平凡人来说 却形成了双重的压力
我们如何抵挡得住时间的流逝呢? 又怎能跟这样杰出的英雄人物相比呢?
当东坡平静下来对着如画的江山
这个景致过去是这样 未来也应该是这样
但与此相对 一时多少豪杰如今又何在呢?
东坡在这里不自觉就掉入今昔对照、物是人非的咏叹之中
下片东坡摆脱了一时多少豪杰的一种感叹
燃起对周公瑾(周瑜)这位英雄人物的赞咏
所谓「雄姿英发,美人相伴」 三十四岁的周瑜统领大军面对强敌
不失冷静而轻松自在的赢得了这场战争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东坡他带着那种很倾羡的心情 进入了周公瑾的英雄世界
细数家谈呢娓娓道来 好像跟古人见面了一样
然而你越说越兴奋、兴致越高昂的时候 一种凄然寂寞之感则涌上心头
公瑾何人也?我亦何人也? 有为者亦若是
但自己此刻又如何呢? 周瑜当时以三十四岁之龄
统领吴国三万水师 与当年五十四岁的曹操相遇
最后破曹操十五万大军 建立了不朽的功业
而东坡呢? 现在在黄州
四十七岁仍然以带罪之身贬谪在黄州 面对这样的情状真是情何以堪
所以从历史的帷幕中重返现实、回过神来 东坡说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里面这样说:
这是一个倒装句法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就是应笑我多情、早生华发的意思
谁在笑呢? 是自己在 但是不会说得很呆 与上文的「年少周郎笑,雄姿英发」等等
虽不一定对比,亦相呼应
而刘若愚在《北宋六大家词》又这样分析这个段落: 他说这首词显现了一些句法的灵活性以及暧昧性
有些注释者就把「多情」解释为「多情的人」 作为「应笑」的主词
这两行就应该解释为 多情的人会笑我白发如此早生
做这样的解释 注释者更进一步呢认为「多情的人」是诗人去世的妻子
或者也有人说是英雄周瑜
说是太太 前者之因呢太过牵强了 因为对诗人的去世的妻子的回忆
和这一首词的主旨、以及风格并没有特殊的关联
至于后者也呢似未非必要 因为年轻成功的英雄的周瑜与中年受挫的诗人
之间的对照已经非常明显了 用不着再让英雄来嘲笑诗人他本身
因此东坡是自己笑自己
东坡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复少年了 而在放逐所有中 所有的雄心壮志也消磨殆尽
与公瑾相比真是判若云泥 自己能成就些什么呢?
所以东坡自我解嘲说了「多情应笑我」 这个「多情」就是东坡反省过去一生成败得失 最关键的因素
因为多情就有许多的眷恋、执着 也因为多情便有许多不舍、无奈
明知不可为却为之 明知不应有却难断
因为情多就难逃责任、总要承担 弄得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能
在左右为难之中就生出无穷的困惑
有些时候虽然会悔恨情多但是难舍
这样的痴执忧愁悔恨终身不绝
这个情带给东坡的就是身心的创伤 壮志消沉、早生华发这情形
想要求取得不朽的事业、想与时间抗衡 真的都是妄想了
人力不可为了 东坡就退回之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物」 的那种宿命观 化作人间如梦的一番论述
在梦中世界不过都是相对的不是吗?昔日公瑾、今日的东坡
不管是贵是贱、是得是失 真真假假都属于虚幻又何必挂怀呢?
在人生如梦里面说 我们只能说 周瑜做了一场好梦让他功成名就 东坡就是噩梦连连的
但毕竟还是在梦境所操弄之中的人世 世间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江上的明月
面对自然的真实 我们应该就以一种更前进的心 「一樽还酹江月」 放开怀抱吧、忘怀得失 融入其中
宇宙有多大、那个心就多广了 人生于此就得到真正的安顿
东坡这种情怀啊藉词来表现
实际上充满了一种无常的悲感 其实在抑扬起伏看得出他的挣扎与无奈
整首词事实上都在伤情
很像很想去调适、很想往宽里面去走 把它安顿在自然界中 但不自觉又陷落在里面
东坡藉题兴感了 本来就纠结在那种情绪当中
以词这种抒情独白的文体来寻求意志的开拓
较论比较的层面不够宽广不够深远
情理交涉的一个空间很有限 就不容易把这种事理理清楚
这个情那终究是难解的 加上词的韵律、字数有所限制 在情意
约束在小小的空间里面 要处理那么大的题目 就是不容易了 会有一种呢顾此失彼的感觉
这个词由自然而历史到人物
对照生命的无常还有个人的失志之悲
最后想回归现实加以纾解 但是时间、篇幅已经不足够了
所以最后几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整首到后面的段落意思很多转折 而且用的词语非常地急切
读起来有一种突兀的感觉 收篇显得有点仓促
作者既然已经知道了人间如梦的虚妄感
想跨入「一尊还酹江月」的一个境界 生命才得到安顿 但这些概念呢是知道了但是不容易做得到
换言之 东坡似乎已经提出一种解决之道了
但是没有深加体证、变成生命的内涵 日后各种形式的纾解 凡牵涉到这个题目的
无非就又转换角度 寻求一种进一步的一个论证 化作真正的人生智慧 以求得内心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