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面的分析可知,一篇文學作品的意義不能只看表面、片面
我們應該要全面,而且更深一層,透過整體來給予定位。
就亞里斯多德所謂的「詩比歷史更真實」的這個意義而言
〈琵琶行〉這篇傳記色彩濃厚的唐詩,無疑更是作詩的人,也就是白居易本身的自我呈現
並且他在得罪於文章,而被貶為江州司馬以後
白居易就不再寫讓他名聞遐邇的諷喻詩了。整個算起來,他所謂的諷喻時期只有
短短幾年,而且相關作品一共172 首。這和他60
年以上的創作過程,3800多首的創作總量來相比,其實是算是稍縱即逝的。
但是呢很奇怪的是,這卻成為現代讀者對於白居易的價值判斷所在,那恐怕是太過以偏概全
尤其請大家特別注意,在白居易〈與元九書〉中,他一再津津樂道的「名入眾耳」
「得名於文章」,從這幾句話來看,確實顯現出:白居易是極為好名的。並且這種好名
不只是說要獲得當代的名氣而已,他還想要進一步流名千古。
而這個意思指的不是說:我以好的傑出的創作立言,來獲得不朽,
如古人所說;他是想,他還更加上人為的積極操作,來確保作品可以傳世的機會
白居易一生中,有幾次把他所撰寫的全部詩文加以編輯
整理,那完成以後呢就抄寫五個副本,分送五個地方去收藏。包含廬山、
蘇州、東都洛陽這三個地方的寺廟藏經院。另外還有一個侄子,一個外孫家裡,總共五個地方
目的就是為了避免發生各種天災人禍,而導致失傳。如果一個地方
失火了,另外一個地方被水淹了,但是還有其他的地方的副本,可以把他的詩傳下去
請看,為了永遠把自己的作品保存下去,設想真的十分周到
堪稱深謀遠慮,以致於啊清代的這個學者趙翼就感歎說:
「才人未有不愛名,然莫有如香山之甚者。
……才人名心如此!今按李、 杜集多有散落,所存不過十之一二,
而香山詩獨全部流傳,至今不缺,未必非廣為藏貯之力也。」
請看白居易的這個做法,以及他的這種用心,確實可以說是歷代極為罕見的
那這就難怪李白、杜甫這些最偉大的詩人,都只留下部分的作品。
即使經過後人的努力收集,目前也只有李白1000首左右,杜甫 1400
多首左右而已,但是呢白居易卻留存了3800多首。這當然不是李白、
杜甫寫得不夠多,他們不夠用功,而是白居易特別費盡苦心所造成的結果
那比較起來,李白、杜甫果然不就是瀟灑脫俗得多嗎?
他們沒有把心力放在收集保存自己的作品上,以致於散失了十分之七八 這實在不可不說是文學史的重大損失。
那麼如果李白跟杜甫也這麼好名,或許我們今天的文學史就會更豐富。
然而他如果好名,說不定他們不見得就會這麼地偉大
這麼說來,杜甫和白居易這兩位詩人,雖然被我們常常相提並論
但其實這兩個人本質上迥然不同。
杜甫一生都在致力於「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往往因為別人的苦難,就忘了自己
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把個人的得失放在心上,又怎麼會把力氣用在保存自己的作品上
但是呢,白居易並非如此,他甚至說:「僕志在兼濟,行在獨善。」
意思是說,他在理想志向上面是兼濟天下;但是呢,日常的行為做法上是獨善其身
那志也就是理想,和他的行為可以二分,各自表述
這就是他自我與社會達到協調折衷的方法
但是呢,這樣的做法跟這樣的現象,如果太嚴重的話 一個人很容易就會變成說一套做一套的偽君子
何況呢,一旦失去了這種獨善其身的種種好處,他就會被那些失勢啊、
淪落的這些情景感慨萬千,然後無以自處。那平常呢
那一種「自我心存道,外物少能逼」的那種自得自足的心理境界,一下就蕩然無存。
這樣的角度,豈不也是再次顯示: 白居易的真實自我,不但和他筆下的琵琶女沒有
太大的差異,甚至於恐怕還不如琵琶女。 因為,至少琵琶女從來沒有刻意營造出一個
清高脫俗的樣子,她始終都是很一致地坦露出自己的現實面 當然,我們這樣說並不是要否定〈琵琶行〉的藝術
價值,也沒有要全部否定白居易的意思。
我們的重點在於:固然〈琵琶行〉的藝術價值很高, 白居易的聰明才智更是不凡,他的
詩文是研究中唐文學的寶庫,這是他之所以能夠成為名家的原因。 但是,如果只就人格內涵來說
琵琶女和白居易其實都是世俗化的,甚至稱得上是庸俗的,這是不可諱言。
白居易詩裡面,往往流露出一種聰明人的沾沾自喜,連他和元稹的交情,雖然非常真摯感人
但是也未始沒有沆瀣一氣的成分。像宋代楊萬里這位有名的詩人,他就認為:
「讀遍元詩與白詩,一生少傳重微之。
再三不曉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所謂的「半是私」,就是指他們的關係,不完全是君子之交
而帶有一半的私心,也就難免有所偏袒護短。
確實,元稹這個人是有很大的爭議的,他的熱衷名位,比起白居易更有過之
甚至於被歷史學家稱為「巧宦」,就是用很多機巧的方式去經營他的功名利祿
像陳寅恪先生就指出:「觀於此詩,
則知微之所以棄雙文,蓋籌之熟、思之精矣。
然此可以知微之之為忍人,及至有心計之人也。
其後來巧宦熱中,位至將相,以富貴終其身,豈偶然哉!」
意思是透過元稹寫給崔鶯鶯的那首詩,可以暴露出他是 一個這樣有心計,而且熱衷巧宦的這樣的一個性格。
而白居易卻與這樣的人十分投契,建立了一輩子的交情,豈非帶有物以類聚的道理?
同樣地,宋代詩評家羅大經也曾經說:「樂天非是不愛富貴者,
特畏禍之心甚於愛富貴耳。
其詩中於官職聲色事,極其形容,殊不能掩其眷戀之意。
其平生所善者元稹、 劉禹錫輩,亦皆逐逐聲利
之徒,……豈非冤親未忘,心有偏黨乎?慕樂天者, 愛而知其疵可也。」
請看所謂的「愛而知其疵」,這就是
《禮記‧曲禮》早就提醒我們的 「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
這就是一種理性的思維,讓我們清楚客觀地看清楚真相,不會被表面的感覺所遮蔽
這就是我們應該要學習的。
當然更重要的是,當我們學會了以後,看清之後 更重要的是要用來自我省思,是否我們也有不自覺的
淺俗性格,以致不能振拔起來,有所超越?
也以致我們結交朋友的時候,只在乎友諒,友多聞,卻很少接受友直?
這都是更重要的問題。